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殉道者鄭南榕與台灣民族主義倫理的重建
─2007年4月7日鄭南榕紀錄片放映暨座談會─
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 吳叡人教授
(臺灣大學中文系三年級 王聖芬整理座談逐字稿,吳叡人修訂) 

林世煜兄提到他跟南榕是「同期之櫻」,什麼是同期之櫻?這是一描寫首日本神風特攻隊軍歌的名字。這首歌中,借用櫻花的短暫綻放,創造了日本軍國主義的死亡美學。看過日本人所說的「櫻吹雪」嗎?櫻花飄落像下雪一般,非常美麗。戰前,同一期進入空軍學校受訓、一起開飛機的這些神風特攻隊員,他們彼此之間就互稱為同期之櫻。世煜兄用「同期之櫻」來比喻是有道理的,他們不是即將敗北的日本帝國,他是要說鄭南榕的獻身。台灣的「同期之櫻」裡分成兩種人,一種是鄭南榕,一種是像林世煜及邱晃泉律師。在這裏,透過修辭學的轉喻,讓我們把同期之櫻從神風特攻隊的意象中拉出,放進臺灣的民族民主運動裡,思考何謂獻身?我們會發現,有一種獻身是極為短暫的、猛烈的,讓人民去覺醒、思考自己的生活方式,比如說鄭南榕;另一種獻身,則是剛剛講的,為了恢復誠信──被獨裁者所破壞的人性、那些滲入靈魂骨血的不正義,必須被清除──為此必須留下生命與軀體,去做清道夫,告訴我們獨裁者做了哪些事情。比如說林世煜、邱晃泉律師在轉型正義與人權運動的努力。

1983年,我當臺大的代聯會主席。那時臺大青年雜誌改版,改得像自由時代雜誌,以月刊發行。那期的改版發刊詞裡我寫了一句話:「在這個時代,懷抱理想,彷彿是一件令人羞恥的事情」。民主化後二十年的今天,我們面對青年仍有同樣感覺;經過二十年,像尼采說「永劫回歸」,我們回到這個世代。同學告訴我,現在最進步的姿態,是對於堅持自由民主的嘲笑。

難道二十年來追求自由民主只是一場空?難道我們還沒有民主與自由?突然之間,我有一個感覺:其實我們根本還沒解放!不過,或許我們仍然應該懷抱希望,因為今天竟然有這麼多青年來紀念鄭南榕──一個自焚、與這世代完全不協調的人。會場裡人這麼多,真是讓人嚇一跳啊!

我對各位感到好奇,就像我對鄭南榕感到好奇。因為我背負了和他相同的東西,我們這代無可避免更無法逃脫的東西。在這裡和大家談鄭南榕,談談他到底為我們做了什麼?為我們留下什麼?說不定,這樣可以給我們一點啟示與答案,關於希望和人性的答案。我今天在這裡拒絕販賣希望,相反的,我想向各位請教希望在哪裡?我想向各位分享我的感受與思考,讓我們分成兩點來討論鄭南榕。

第一個是殉道者鄭南榕。我特別強調殉道,「殉道」這詞包含兩個重要意義,一是「殉」, 殉是鄭南榕獻身的行動,另一個是殉道的「道」。我不知道現在有沒有人讀韋伯的一篇文章〈政治作為一種志業〉?他提到:「如果你真的以政治作為一種志業,你同時要懷抱兩種倫理,一種是責任倫理,也就是你必須考慮行動的後果,為後果負責任;另一種是心志倫理,一個真正把政治當作一種志業的人,他要懷抱著真正的信念,必須相信這個價值,而不只流於現實的計算」。他自焚的行為非常勇敢,簡直是難以想像的,這是很真誠的信念。當時所有媒體,包括聯合、中時,竟然把他描繪成精神異常、有躁鬱症的精神病患者,但他是因信念而死,這是莊嚴的行動!

鄭南榕在那時代願意衝出來站在第一線,認為臺灣獨立是正確的價值,因此他主張台獨。因為這信念,他做出很少人有勇氣做的事情。前面所說的「同期之櫻」的特攻隊員,很多很多是被國家所逼,當時東京大學學生被迫去當戰鬥機駕駛所留下的手記裡充滿無奈,他們必須用盡在東大所學的所有黑格爾哲學和理論,來證明他們面對死亡的合理性。鄭南榕沒有那麼複雜,在思想上他只是一個邏輯實證論者。哲學教育強調思想,但他以行動證明信念,他是自願去死的,是一個為了理念價值而犧牲的哲學家。這是第一點,關於殉道的「殉」。

那麼「道」,也就是鄭南榕護衛的理念是什麼?鄭南榕真正要護衛的是政治自由主義。他不是為了單純主張台獨自焚。如果他只是主張台獨,那麼他就是民族主義者,可能鄉愁對他而言,強烈到他不得不以生命去證明他對臺灣鄉愁的深度。然而事實上我們清楚知道,他所維護的信念是「主張台獨的言論自由」,是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。他不只是捍衛台獨,他捍衛的是包含主張台獨、主張統一,主張各種不同的台獨路線與想像,這些主張的言論自由。這就是「哲學的死」──他超越了國家。

這幾年觀察臺灣政治,我才體會到他選擇在言論自由前提之下的台獨,在這個選擇順位裡,所具有的進步意義。在鄭南榕的行動中,我們發現民族主義原來也可以有進步性。這是一種包含了政治自由主義、包含尊重多元、以差異為基礎,公民的、自由的民族主義。原來那時他們所喊的台獨,在悲壯的心志後,有一個非常自由的意義在裡面。我回想所有經歷過七、八十年代的黨外雜誌,不管是美麗島或其他,常用特大的字體引用伏爾泰的話:「我不贊成你的意見,但是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。」這是當時黨外雜誌人士最喜歡講的一句話。臺灣民主運動是強烈的臺灣民主意識為核心而成,核心中有對公民、對自由主義的基本堅持。鄭南榕為何而死?他的行動體現的,是一個正在進步上升中的運動。在1996年飛彈危機時,我們對臺灣主體性的信心主體性的信心達到了頂點;那時,我們毫無疑問的相信,我們是站在歷史正確的一方。

曾幾何時,我們竟然已經沒有辦法以最素樸的心情面對我們的認同。我只想呼籲大家「初心不忘」,從基本價值去看鄭南榕的死。他不只是建國烈士,他背後有更基本的信念,你的民族認同必須被更高價值所制約:對自由、差異的尊重。為什麼這個尊貴的信念在達到歷史高潮時會忽然中斷?我們發現現在支持臺灣獨立、臺灣民族主義的政治團體或人物,包含民進黨在內,他們所主張的台獨,已經變成沒有核心價值、倫理關懷,徹底世俗的民族主義;變成許信良所說的「選舉總路線」。「選舉總路線」造成總墮落與整體價值喪失,而以選舉產生的領袖意志作為最終價值來源,則摧毀了最初的民主信念。這是第一個,關於信念的喪失。

第二關於自由主義。政黨變成一個排他、不寬容的威權,用台獨、用忠誠心,作為排除異己、政治鬥爭的工具,把主張台獨的言論自由矮化成主張台獨,再異化成我家的台獨,不同意就是統派,然後把多元主義化約為一元論。這反映了缺乏自信、沒有安全感。

作為目的而不是手段,我們必須在規範中建立各種秩序。轉型正義很單純,就是整個社會全面的道德重建。剛剛世煜兄說了,在威權統治下,統治者控制被統治者最好的方法,就是讓人民彼此之間不信任。如喬治歐威爾在《1984》裡所講的:「在那株榆樹底下,我出賣你,你出賣我」。這是極權統治底下的人性毀滅。此外,政治的敵我對抗,也壓縮了理性思辨的空間。我們的民主運動,在精神、理念上很淺薄,沒有哲學、思想與歷史感。所謂的歷史感,是當我們做一件事,必須知道我從哪來、要往哪裡去?做為台灣的總統,應該要把八年任期的工作,放在歷史的脈絡中去理解。如果領導人心中所想的是1920年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「臺灣必須是臺灣人的臺灣」的夢想、所想的是蔣渭水所說「要求臺灣人要有人格」的呼喚,如果領導人相信這些信念必須被維護,而且懷抱著要把臺灣人的政治、文化帶到新的迦南地的使命感,那麼他就不會被權力誘惑。

我們很肯定說,鄭南榕的死,絕對不應該給政治人物拿來操弄或是消費。他的犧牲有什麼意義呢?在一個世俗化、威權化的社會,他的殉道,提供了一個比較進步的文明性與精神性的典範。他留給我們的是,讓今天我們不會那麼絕望,還能夠有信心維繫臺灣人民某種文明的高度。鄭南榕的死是一種精神資產,他的犧牲讓我們不至於徹底墮落。午夜夢迴,想起鄭南榕的時候會有一點落寞與悲傷,會想起他們曾經一起相信過的價值,這些價值,曾經教導他們從事政治事業時,不能沒有信念。

什麼叫臺灣民族主義倫理的重建?簡單來說,就是鄭南榕在1987年二月二十三日,在四季通訊上寫下的這段話:「我們是小國小民,但我們是好國好民!」這句話實在令人動容!小國小民是事實的陳述,好國好民是價值的追求,鄭南榕要建的國是好國好民,換句話說,臺灣人要堂堂正正的出頭天!我們用「阮要出頭天」這樣素樸美麗的台語,表達我們的情感,「咱要出頭天,咱要堂堂正正的出頭天」,好國好民的意思就是這樣。不只是計算政治策略、不是只靠「理性選擇模型」,而是價值與信念。

我們的社會沒有強烈的宗教性,那我們可以找到什麼東西作為替代呢?或許是某種超越性的價值或倫理吧。說不定,像鄭南榕、林義雄這樣,在現世中以肉身的犧牲去實踐信念的典範,可以構成一種具有替代性的價值選擇。這些典範可以讓我們在短視近利、價值淺薄、被政客背叛的社會中,有一點點信心的根據,還能夠說:我相信。

鄭南榕所創造出的典範,不只是屬於民進黨與台獨運動的,他是具有普世意義的全人類共同資產。不過在那之前,我們更要說殉道者鄭南榕的典範,其實是屬於所有年輕的、純真的年代的一種典範。他的故事讓我們可以在最絕望、最破敗、最犬儒的年代能自立,並且渴望正義,渴望信仰,有行動的根據,讓我們還留有一絲希望,一點人性。

最後我用一句話獻給大家,用盧梭寫給日內瓦共和國的話,他一生相信小國小民是最理想的政治形式。他說:「我們不僅是自由的,而且是無愧於自由的」。要如何無愧於自由?我把這個問題交給大家。


胡慧玲 / 2008年4月3日 圖片提供:鄭南榕基金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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